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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镑危机:英国的账簿和特拉斯的算术题

小世儿 世界说 2022-10-26


普京最近几周如果还有心情看财经新闻,或许会平添一种落寞。他的军事动员+帝国扩张+核威胁全家桶套餐给世界金融市场带来的冲击在英国财相宣布的几项减税面前也就是个零头。


夸西·克沃滕在伯明翰参加保守党年会时候恐怕心情也颇为沮丧。他可以轰炸整个伦敦金融城,短暂地在跨大西洋的金融市场上成为比美联储主席影响力还大的男人,但是论政治份量,还不如一个退居二线谈笑风生的小老头子——在参与刺杀凯撒之后刚刚赋闲三个月的迈克尔·戈夫在会场内外呼风唤雨,迫使新首相特拉斯在优先给最有钱的人减税的问题上改弦更张,应该心情不错。而特拉斯眼里,相比于戈夫,民调领先她33个百分点的工党党首基尔·斯塔默爵士竟然显得如此可爱。斯塔默刚刚把工党重新发明为一个保守财政纪律的政党,领着全党齐唱《天佑国王》。


在一个月前的文章《特拉斯能成为撒切尔2.0吗?》中,我解释了特拉斯会走什么样的财经路线,以及她在路线斗争中的胜利可能带来的一些后果。我说,“莉兹·特拉斯当然一心想成为第二版的玛姬·撒切尔,哪怕是笑剧版的……然而她却选择了一个更接近道格拉斯-休姆或者爱德华·希思的入场时机。”


现在,特拉斯已经有可能打破道格拉斯-休姆的记录,成为自维多利亚时代以来最快下台的首相。


危机的开始是特拉斯政府的一通“神操作”:9月23日,英国新政府在英国央行刚刚加息50个基点的第二天,突然释放大规模减税和增加政府开支的“迷你预算案”。在英国通胀已经极其严峻的情况下,英国政府此举不但雪上加霜,还准备大幅增加政府财政赤字。市场立即开始抛售英国短期国债,此后一周,英国股、汇、债“三杀”愈演愈烈,英镑对美元汇率持续刷出历史新低,至9月27日一度跌至记录最低水平1.0350美元。媒体和市场机构相继给出了英国经济正在“失控”的评价,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也直言批评英国“财政政策与货币政策相冲突”。


仅一天以后的9月28日,英格兰银行紧急宣布将无限量购入国债以稳定市场,对此举影响选民信心的担忧迅速在保守党议员中诱发恐慌,上任刚刚三周的特拉斯被评价为正在执行保守党的“自杀行动”:超过50%的受访者希望特拉斯辞职,这对于刚刚推选出新首相的保守党来说实在是灾难性的消息。


● 9月27日伦敦街头一处兑换点 / 网络


不过,让我们首先明确一点:汇市、债市、股市波动一下,政府就要下台吗?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在“黑色星期三”举起白旗的约翰·梅杰事后又当了五年首相,就连安东尼·艾登在苏伊士运河危机后还挣扎了两个月才辞职。此外,在英国政治中, 180度大转弯(U-turn)也从来不罕见,The Lady当年没少“turning”,刚刚退隐田园的约翰逊老师更是秋名山赛道上的艺术家。


特拉斯面临的威胁并不是经济状况和市场反应本身,而是保守党内部政治版图的结构性问题。话虽如此,我会先简单讨论一下财经方面的问题,再转向政治层面。账簿上的数字,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总归是能找平的,但下议院里的数字,真的不一定能加得起来。


金融风暴的多重因素


公平来讲,“迷你预算案”中的绝大部分内容,市场都应当是早有预期的。尤其是庞大的能源补贴计划,按理说对于市场情绪应该是利好消息。没有提前通知的只有把所得税最高税率从45%下调到42%,这一点其实对财政影响不大,反倒是讽刺性地给预算案的其他部分充当了挡在前面的靶子。


除了减税和能源补贴,还有一部分赤字来自随着国债增长、新发国债和通胀关联国债收益率推高而提高的偿债成本,但是这也在预料之内。新增赤字大概四百五十亿镑,放在将近两万四千亿镑的国债总额面前,只相当于不到2%;而英国当前大概跟GDP持平的国债水平放在G7国家里面只比德国高,金边债券则依然维持着几百年大风大浪从未违约的信用。


简单来讲,“迷你预算案”确实带来了推国债收益率的政策面因素,但是赤字本身带来的供求关系和风险收益变化却远远不足以解释市场的激烈反应。


这里还有很多层因素:赤字扩张叠加普遍的通胀,导致市场预期英格兰银行将被迫更快拉高基准利率,传递到国债收益率上,是第二层因素;国债收益率提高过快导致几千种平时大量持有国债但是使用金融衍生工具对冲低利率风险的负债驱动投资型养老金计划不得不出售资产(其中流动性最好的当然包括国债本身)给交易对手追加保证金,产生恶性循环,是第三层原因;最后,少数对冲基金的做空行为(其中一些跟财相有私人往来的可能涉嫌内幕交易),以及市场过分的情绪宣泄,是第四层。


事后,媒体开始渲染苏纳克竞选的时候曾经预言过特拉斯的财政政策会动摇金融市场的信心,认为是一种先见之明,实际上,特拉斯和克沃滕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是谁也没能想到会产生这么大的动荡,包括苏纳克本人,在发表那些言论的时候恐怕也更多是宏观上的泛泛而谈,没有考虑到养老金会以这种方式出问题。同理,预算赤字、经常项目赤字以及跨大西洋的利息差都可以是英镑对美元下跌的常规原因,但是剧烈的下跌和市场不想碰英镑资产的情绪则是很多层因素叠加的结果。


● 英格兰银行 / 网络 


实际上,英格兰银行在进行公开市场操作的时候承诺短期内无限量购买国债,宣布的计划中至少有六百五十亿镑,而真实情况是只执行了相当小的一部分就足以让市场重新稳定下来。这也证明,短期内的冲击是一种多重因素叠加产生的寸劲儿,倒是便宜了持美元进场抄底的人。


被引爆的党内地雷


对于特拉斯政府,迷你预算案真正的杀伤力不在于引发市场短期上的过激反应,而在于重新揭开(或许从来未曾哪怕暂时合上,而只是在女王丧期暂时搁置)保守党的内斗。


特拉斯当选后第一次就经济问题表态,就用里根经济学的“涓滴”(Trickle-down)替换了约翰逊一直大力强调的“端平”(Level-up)。而竞选中站到特拉斯背后的“鲍里斯的一条狗”、目前已经等着封爵进上议院的前文化大臣纳丁·多里斯刚过去几周就已经开始公开批评特拉斯的政策转向缺乏来自选民的政治授权。前期竞选中杀出来的黑马、后期及时投诚换取枢密院长兼下议院领袖一职并且刚刚在新王登基会议中大出风头的佩尼·莫当特领衔上演内阁分裂戏码,谴责首相想要让福利标准跟收入增长而非物价上涨挂钩的计划。新晋提拔的内相布拉弗曼公开反对首相在税收上U-turn,工商相里斯-莫格则抵触首相引入更多外来劳动力来促进增长的计划。甚至传出小道消息,由于首相可能为了削减开支而放弃把国防预算提到GDP3%的承诺,人见人爱的防相华莱士一度威胁辞职。


内阁的公开分裂将特拉斯缺乏威信和掌控力的情况暴露为公共知识,这将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而更直接的威胁在内阁以外。迈克尔·戈夫公开分庭抗礼,在公开场合和大众媒体上摊牌,明摆着是给党内反对派掣旗打鼓。而在约翰逊角逐党首时立下汗马功劳、在交通大臣任上又形象颇佳的格兰特·夏普斯则据传已经暗地里接触过二百多名议员,紧锣密鼓地开展串联。


面对所有这些威胁,特拉斯提拔的党主席试图用党团纪律威胁反对派,却只是适得其反;而她任用的新党鞭长被认为软弱无力。只有1922委员会主席格雷厄姆·布雷迪帮首相暂时守着新党首一年内不受挑战的规则,但是这不是出于支持,而是出于审慎。一旦时机成熟,布雷迪在需要代表议员们驱逐前两任首相的时候也是从不手软的。


在七月初的《谁会是下一任英国首相?》中,我分析了保守党内大致的派系结构,以及为什么大多数议员会做出跟基层党员不同的选择。特拉斯被基层党员选中的使命就是去执行那些她的三代前任都不想施行的政策,但是她依赖的保守党议员却大部分从一开始就不想要她。正如戈夫所说,特拉斯的哲学相比于保守主义(Conservatism)更应当被称为自由至上主义(Libertarianism)。前者的特征是务求稳妥,厌恶冒进,后者则热衷于激进的、意识形态驱动的、不惜承担巨大风险的改革措施。


● 在保守党党内会议上发言的特拉斯 / 网络 


特拉斯来唐宁街只办三件事——增长,增长,还是增长。这本身没有错,英国面临的各种棘手麻烦确实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是一个穷字。而且正如我在九月份的文章《特拉斯能成为撒切尔2.0吗?》中所说(抱歉再次刷自己的引用率),英国的低增长背后是低生产率,低生产率背后则是低投资,低投资虽然在长期角度需要其他方式解决(而保守党过去六年间的混乱本就是问题的很大一部分),但是特拉斯的路线在短期内是有可能收到一些表面上的成果的,所以大部分议员对一定程度的减税没有意见,苏纳克那样坚决要平衡账目的才是少数派。实际上,取消增加国民保险缴费的计划和稍砍所得税入门税率的计划就连工党都赞成。


相比于减税本身,推销政策引发的公关灾难才更加致命。议员们不禁想起,当初换约翰逊的时候是想甩掉一个已经臭了的选举包袱。现在特拉斯上来了,结果是已经基本上没有保守党“安全议席”这回事了。


此外,特拉斯把照抄“里根经济学”的“特拉斯经济学“(Trussonomics)跟此前12年保守党执政的记录对立起来,似乎连乔治·奥斯本都属于“反增长联盟”的一员,更毫无必要地在党内引起众怒。这种路线斗争从撒切尔时代以来就埋在保守党内部,而能不能压得住,要看党首的权威。卡梅伦和约翰逊(在19年12月到22年1月之间)靠大选中真刀真枪的胜利获得了权威,而梅和特拉斯就无法驾驭本党不同路线的同志。梅在任期后段已经明摆着指挥不动下议院多数了,而特拉斯有可能在明年春天以前就要面临同样的处境。


带领在野党在硬仗中打败政府而上台的首相有不容置疑的权威——“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这是世界的普遍真理;而半路被一小撮人换上来又明摆着不敢靠大选证明自己的首相则动辄得咎而任人宰割,境况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特拉斯的生存算术题


英国政治中的一切都会最终还原到下议院的算术。在这个游戏里,拿不到多数就是原罪。现在真正有意义的问题是有没有人还能指挥得动下议院多数。


对于特拉斯最不利的因素和对她最有利的因素,非常讽刺地,是同一个因素:所有人都知道,没有人想再搞一次旷日持久的党首选举。


● 9月27日金融危机高峰期间英国主要报纸头版 / The Guardian


如果保守党在当下这种艰难处境中让政府瘫痪两个月,他们将不再有重整旗鼓的时间,而选民必将惩罚他们。而如果需要通过在议院取得一致的方式更换首相,目前唯一浮上台面的候选人就是藏在戈夫和夏普斯背后的苏纳克,他上个月毕竟没输多少而且已知获得更多议员支持。


这件事不利于特拉斯的点,则在于反对派有一个天然的主心骨可以凝聚起来,而戈夫和夏普斯已经明摆着在进行有效的组织工作。这跟议员们权衡是否要推翻约翰逊的时候群龙无首的局面完全不同。


但是有利于特拉斯的点在于,她所依赖的最核心的阵营(撇开那些同样根基浅薄而不能独立成气候的潜邸私人),以雅各布·里斯-莫格和史蒂夫·贝克为代表,万难接受苏纳克。如果反对派真的要捧苏纳克出来,很有可能触发党的公开决裂,把大家的锅都砸了。因此未来政局发展的关键,在于苏纳克、戈夫、夏普斯这一派能够团结多少人,又能给雅各布·里斯-莫格、史蒂夫·贝克这一派开出什么样的条件。


这里的第一种情况:反对派成功串联起足够多的反对势力,无需再笼络自由至上主义的一小撮人,以某种方式直接换上苏纳克。概率非常低。


第二种情况:反对派串联起足够的势力,使得自由至上主义派系觉得再扛下去会断送所有人的前程,所以决定屈服,有可能伴随一些人事、政策或者利益输送的条件。


第三种情况:涌现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候选人,走某种最大公约数的路线。在约翰逊辞职的时候,大家还想着怎么进取,而现在只希望尽快止血,因此中庸之道的可能性重新浮现出来。不好说夏普斯自己是否暗戳戳有这样的想法(不同于他推在前面的苏纳克,这位都是以稳健、干练、万金油著称的,跟具体政策立场绑定比较浅),变色龙莫当特恐怕已经在考虑这种可能性,而华莱士是否真的只想当个国防大臣也未不好说。


第四种可能:反对派无法组织起足够的力量,绝大多数保守党议员选择跟着特拉斯all in,特拉斯成功在下议院通过预算案,大家一起等到下一场大选再看输赢。我认为这是相对而言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但是如果让我押注,反正我不会接受两倍的赔率。


第五种可能:反对派无法组织起足够的反特拉斯联盟,但是特拉斯也没法在指挥有效的下议院多数,在预算案或者信任案中失败。不同于获得其他小党支持的少数派政府,更不同于经常面临政府关门的美国,无法通过预算案的英国内阁按照宪政惯例必须在大选或者倒台中二选其一。但是如果特拉斯拒绝辞职,将演化为从汉诺威王朝后期以来最严重的宪政危机;而如果特拉斯辞职,保守党却无法及时产生新的领袖,则有可能需要参照1963年的先例,国王选择首相。当然,出现这样的极端情况概率还是非常低的,真到了这一步更有可能是党内实现某种解决方案。


最近唯一值得欣慰的动向:保守党的金主们已经开始给工党打钱了。


英国也就在这一层上还比意大利强。(责编 / 张希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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